彧谦_Elfarnë

镇江太婆最近去世了。

虽然她和我的血缘关系略显疏远，但我十分清晰地记得，从前我奶奶家还住在那个小村上的时候，她曾被自己的女儿逼出家门，赶到我奶奶家来暂住。那时候我年岁尚小，她从九龙买来一大堆饰品，手链、手镯、戒指、发带，明明亮亮地摆了一大桌让我拣选。我一边挑，一边听得她絮絮叨叨地问着我们几时搬走。其实，那些小地摊上的东西在当时是入不了我的眼的，但我还是在她面前认真地挑出一枚透明的戒指，笑说：这个好好看。她便也绽开笑靥，老年人的笑，居然是明媚而且苍郁的。

当时她和我奶奶住同一间房，有一次我进去，瞥见电视柜上药罐子摆着不少，五彩的小颗粒装在里头，便举起来端详。恰巧此时她与奶奶联袂而来，我奶奶一见之下，几乎要吓坏，叫我快放下来，别把太婆的药混起来了。她却淡然地笑笑说不要紧的。也正是所幸我小时候作风并不很熊，否则要是不小心妨害到了什么，现在不知该如何自责。

她去世后，我奶奶独自一人去了镇江，回来后她说，太婆走得可怜。本来身有重疾，家里却不为她请一个保姆，更不必提送到医院随时照看。她的女儿对她不闻不问，只有儿子还算有良心，夜班上到一两点回家，早上七点就来看她，才发现她已经离世。双眼睁大，两颊泛青，大约是缺氧而死的。守夜仪式更是寂寞得让人心疼，没有人为她流泪，没有人陪在棺椁旁，只有一个复读机在黑暗中循环播放着佛经，长明灯一夜燃至黎明。

奶奶说到这里，泪下沾襟，顿了顿又说，太婆生前更凄凉。因着前两年中风的缘故，她的右手已经不能再动，就这样她依然不愿麻烦儿女，自己打扫房间、洗衣服，儿女来看她时还硬撑着为她们做饭。然而呢？女儿嫌她弄得不干净，对她连打带骂，嫌她菜做得不好，砸碗掀盘子。甚至，太婆走后，留下二十多万家产，她的女儿仍在骂骂咧咧，怪她为何不早点把钱拿出来，还以为她生前全都花光了。殊不知太婆为人极其节俭，辛苦攒下来的钱，舍不得自己用，全都留给了儿女。最后几年，她的脑子已经越发混沌，却始终记挂着正在读研究生的外孙女，心疼她为写论文所困，还时常偷偷告诉她，实在写不出来可以在网上找人代写，钱不是问题，外婆的钱你尽管拿。然而即便如此，连她的外孙女都将她嫌得弃如敝履。

奶奶痛哭失声的时候，我想，她一定是联想到了自己的母亲。我的这位亲太婆和奶奶的妹妹、妹夫住在一起，没料到那两人却是铁石心肠，缺德至极。每年夏天，他们从不舍得给我的太公太婆开空调，将近四十度的高温下，我太公的身上都热出了疹子，他们居然说这种疹子对身体有好处！后来我奶奶实在看不下去，干脆自己拨款给他们，让他们为太公太婆装空调。结果，他们私吞了我奶奶的钱，往自己的房间里又装了一台空调。今年夏天，我奶奶去看太婆，太婆低声下气地请求开一会儿空调，他们立刻冲进来大骂。看到我奶奶手里带过来的保健品，居然叫奶奶下次不要再带，说太公太婆吃了这些东西不容易死——人心原来可以险恶至此。

去年冬天，他们还曾逼迫太公太婆交出银行卡，我太公不愿意，他们便一整个冬天都给他吃死鱼死虾和不新鲜的蔬菜，直到太公妥协。直到现在，他们依然舍不得买菜给太公太婆吃，给他们提供的永远是剩饭剩菜。有一次我太公说了句这菜不好吃，被他们饿了三四天，人都濒临虚脱。我太婆信佛，一直吃素，又得过疱疹病，现在还遭受着神经痛的折磨，再加上吃得营养不良，更是瘦得差不多只剩一副骨架。他们一方面说没钱为太公太婆请保姆，另一方面却又把自己的生活打理得奢华不堪。真的只能说我太公太婆实在命不好，落到他们手里，如果和我爷爷奶奶同住的话，根本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。

我不知道一个人究竟要有多么恶毒，才能用这样一种态度去对待自己的亲生父母。我不懂，也不愿去深究这些心灵到底是从何开始堕入泥淖之中的。我只是为老人们感到悲哀，无论是镇江的太婆还是我的亲太公太婆，他们年少时无一例外都是九死一生，从流离与丧乱中奔突出来的，待到时局平定，又有饥饿、天灾、流放改造这些魔鬼在背后虎视眈眈。及至老年，世事清明，本以为可以颐养天年，安居下来养养自己满身的伤，结果却落入了一个全新的痛苦的陷阱，而挖这个陷阱的不再是时代，而是自己的亲生儿女。我无法想象，当他们深囿此般折磨之时，他们的眼神该有多么痛苦绝望。可是，他们再也找不到救援了。

想到燕池的那首《九重山》：

出门人笑我也笑，回家人笑我忧愁。
人进大门呵呵笑，我进大门眼泪流。
你讲你难我没信，我讲我难才是真。
你难你有平屋住，我难住在苦瓜棚。

燕池用最空灵澄澈的声线道出了慰安妇的苦难，实际上也是我镇江太婆、我亲太公太婆的苦难，每一个像他们的老人的苦难。

奶奶说，前几天她还准备打电话给镇江太婆，告诉她我考上了大学。她说镇江太婆一直喜爱我。可惜，她直至闭眼也没能看到那一纸录取通知书。子欲养而亲不待。

我不知再说什么好。回家翻开小时的日记本，字里行间有镇江太婆的身影。打开饰品盒，那个透明的戒指永远被珍藏在盒子的一角。

我的太婆永远都活着，我知道。

只是，我希望《九重山》仅仅只是一首歌。